今年11月12日,洛阳街头有位( wèi)男子晕厥,一名路过的女( nǚ)护士给他做了心肺复苏( sū),她按压到自己没力气了( le),还教路人接力抢救;今年( nián)9月11日,苏州张家巷口,有男( nán)子持刀伤人,一个碎花裙( qún)的女路人拿出折叠伞,猛( měng)砸凶徒拼命阻止;去年年( nián)底,一男子扮女装进郑州( zhōu)大学澡堂,被女生们合力( lì)抓住……这些英雌是真实存( cún)在的,没有她们,就不会有( yǒu)《好东西》里,王铁梅帮小叶( yè)赶跑变态的事迹。

因此,《好( hǎo)东西》是一部珍惜生命的( de)电影。那天晚上,小叶独自( zì)回家,被人跟踪,邻居王铁( tiě)梅骑着平衡车经过,她插( chā)着兜、套着件黑卫衣,鬼一( yī)般冷静的样子,反过来追( zhuī)那个跟踪狂,这就是上海( hǎi)夜路上的新新闻。之后,王( wáng)铁梅卖掉了平衡车,但她( tā)有空还是会站在巷子口( kǒu),等晚归的小叶。而小叶一( yī)次没有死,之后也不会,她( tā)像是一个有了朋友的包( bāo)法利夫人。小叶落单的时( shí)候,铁梅会把自己的床分( fēn)享给她,包括那套最好的( de)睡衣;而当她由于致命的( de)生活习惯,吃了安眠药怎( zěn)么也叫不醒,直到在楼梯( tī)上被摔下来,就给铁梅、茉( mò)莉、小马、铁梅前夫、胡医生( shēng)等人团团围住,她/他们念( niàn)叨着:你千万不能死,即使( shǐ)你已经不想死。

珍惜生命( mìng)是一种社群传统,从古典( diǎn)好莱坞以来,大家都受惠( huì)于它。人们曾经在《七月圣( shèng)诞》里,阻止了一个聪明的( de)孩子被大老板绑走——他们( men)扔起臭鸡蛋和臭番茄,嚷( rǎng)嚷着哄走了对方——也曾在( zài)《卡比利亚之夜》的开篇,把( bǎ)卡比利亚从河里捞了上( shàng)来。或者,再举个近一点的( de)例子:《芭比》,芭比乐园是玩( wán)具们的社群,这是个独立( lì)的、有别于现实世界的国( guó)度,同时又与我们相互影( yǐng)射,当然,芭比和肯们总是( shì)比真人更团结一些。
而《好( hǎo)东西》尝试建立的,是一个( gè)新的母系家庭,铁梅、小叶( yè)、茉莉,她们基于邻里关系( xì),带着友情和亲情,组成了( le)这个新家,其外延也是个( gè)新社群,囊括了她们各自( zì)的朋友。在这更年轻的地( dì)界,性别规则不能说被颠( diān)覆,但至少正在被修改。当( dāng)然,小社群也处于更广泛( fàn)的社会之中,比如在街头( tóu)唱着《明天会更好》的伙计( jì)们,她/他们的出场就更突( tū)兀,甚至更尴尬,从而提醒( xǐng)着我们:此处有什么刚过( guò)去、或者正发生的事情。还( hái)有些形象存在于画外,比( bǐ)如铁梅的公众号公司所( suǒ)采访的对象,以及她公司( sī)直播的受众,那些面对着( zhe)《看不见的女性》和“国产神( shén)仙水”组合的观众。以及那( nà)些更隐秘的问题:“做记者( zhě)时的王铁梅是什么样的( de)?”这些现实角色裹挟着“艺( yì)辉实验”的花园,而接受裹( guǒ)挟,是当代作者的勇气。

为( wèi)了容纳这么多人,影片对( duì)议题的引入几乎是刻意( yì)的,铁梅和小叶为对方挺( tǐng)身而出,总是能卡到社会( huì)关注点,包括她们之间的( de)对话,也相当具有网感。可( kě)对于长久不出声的观众( zhòng)而言,这也是大家等待已( yǐ)久的机会。所以,本片一边( biān)回应着人们的急迫,一边( biān)也寻找着策略,她开始直( zhí)面我们的笨拙。看看这些( xiē)演员,她/他们说术语时很( hěn)笨拙,用笑话来化解术语( yǔ)就更笨拙,再是一个扶额( é)的小动作,一种走在熟悉( xī)歌曲中的自觉……大家带着( zhe)些的许斗争精神,学会了( le)让自己变得滑稽一些。
当( dāng)代观众的需求之一,是对( duì)银幕上的语言进行替换( huàn),我们想调侃空空的概念( niàn)话,不想做书呆子,我们想( xiǎng)要芭比和泰勒·斯威夫特( tè),不想要那些老土的父亲( qīn)道理,《好东西》前半段的语( yǔ)言很活泼。这里有各种抛( pāo)梗游戏,就像“女性苦难叙( xù)事”这个词,它不再被理所( suǒ)当然地摆出,而是被生活( huó)所融化,是铁梅自己的例( lì)子,以及另一位不被看见( jiàn)的女性(电影没有宣扬她( tā)的隐私),与之产生了辩证( zhèng);又好似小马和前夫,他们( men)性别话术的脱口秀,本片( piàn)里,女人们永远在做,男人( rén)们则是一知半解地在说( shuō),邵艺辉很懂得把失真的( de)词汇放在失真的地方,或( huò)者用真实的行为去软化( huà)它们。又比如那场劳动者( zhě)声音的联想,它是姐姐小( xiǎo)叶和小孩茉莉的游戏:一( yī)边是造句,一边是音乐的( de)零件,键盘上按出了一个( gè)音,海豚跳进水缸,妈妈在( zài)洗衣服,大象在吸水,瞧不( bù)见海豚或大象,却瞧见了( le)妈妈!这场剪接,其实是她( tā)们的共同创作,三个女性( xìng)用各自的彩色碎片,串成( chéng)了一段错落的音符。

所以( yǐ),以《好东西》为例,我们正从( cóng)麻木的念白,走向了对话( huà)语的选择,对于普通话创( chuàng)作而言,这是必要的、充满( mǎn)可能性的过渡阶段,而一( yī)些更好的华语独立电影( yǐng)里,还存在更自由的说话( huà),比如《before and under》。但是,像我朋友说的( de):我知道很久没开口的人( rén),她们开口就是这样。
电影( yǐng)里有趣的语言,还发生在( zài)餐桌上。大家坐在各自的( de)位置,话头像夹菜一样递( dì)过来,无论是铁梅前夫对( duì)女儿茉莉、甚至对小叶错( cuò)位的关心,还是前夫和小( xiǎo)马的吃蒜比赛,他们边吃( chī)边抛女性主义概念:“我现( xiàn)在知道结构性压迫了,我( wǒ)是既得利益者,需要我送( sòng)你一本上野千鹤子吗?”引( yǐn)发了茉莉的疑惑、铁梅的( de)无语、小叶的一句吐槽。其( qí)实这就是聚餐,你无法挑( tiāo)选坐自己对面的人,更不( bù)能常摔碗,那就只能让说( shuō)话变得有趣些。从室内到( dào)室外,小马和前夫手牵手( shǒu)去倒垃圾,然后,小马又上( shàng)了前夫的车,好玩的是,每( měi)次他们上车时,后面的小( xiǎo)店门口,都站着同一对恩( ēn)爱男同,第一回在送花,第( dì)二回两个人在闹别扭。而( ér)小马和前夫,这对非自愿( yuàn)的男性同伴,他们一路上( shàng),都以别致的对话回味晚( wǎn)餐。
正如它是一种群戏,《好( hǎo)东西》在组搭档上面很热( rè)心,在救场上也很及时,尤( yóu)其是当某个人做了错事( shì),她/他就会立刻道歉。我们( men)要称赞邵艺辉对每次争( zhēng)吵的补救,她总是怕人物( wù)太伤心,有次铁梅骂完茉( mò)莉白眼狼,就赶紧跑到另( lìng)一个房间里,边整东西,一( yī)边对小叶百般关照,让她( tā)给茉莉点绿色外卖不要( yào)让她吃冰淇淋,仿佛在证( zhèng)明“我是个好妈妈”,又让人( rén)从中看到做母女的不易( yì);后来,小叶假装茉莉妈妈( mā)的事,在展馆被揭穿,她就( jiù)紧跟在铁梅身后,可怜巴( bā)巴地求饶,突然,铁梅转过( guò)头来朝她大笑,方才的灾( zāi)难,就在这阵无语又心疼( téng)的笑声中结束。但之后,王( wáng)铁梅又为小叶扮成了王( wáng)铁T。很多时候,无法解决的( de)问题被一次躲藏,一串唠( láo)叨,或一套大垫肩西装所( suǒ)缓解,也正是这对垫肩,让( ràng)王铁梅承担了新的荒诞( dàn)。

是的,邵艺辉之所以是个( gè)勇敢的编剧,就是因为她( tā)敢于把当下最典型、也最( zuì)纠结的矛盾纳入进来,并( bìng)且尝试着回应它。她希望( wàng)用各种理想的情境,来疏( shū)解我们的恐惧,从小学老( lǎo)师严肃讨论举报,到王铁( tiě)梅的“我竟然输给一个男( nán)的”,这些创举来得太直接( jiē),太健康,因而与现实割裂( liè),但她们足以支撑观众,让( ràng)大家继续相信教育的力( lì)量。况且,即使在现实的新( xīn)闻中,也常有奇迹。
所以我( wǒ)需要做出一个对比,在此( cǐ)之前,我们看过很多不讲( jiǎng)平衡的“艺术电影”,它们或( huò)许比《好东西》更像电影,但( dàn)它们的作者向来认定,自( zì)己是最该被关注的人,也( yě)是因此,他们得到了观众( zhòng)最自私的共鸣。这一类型( xíng)的宗师,像伯格曼和杨德( dé)昌,在他们的故事中,社群( qún)绝对会摧毁一个人,家人( rén)、朋友、同事、老师,都是把个( gè)体逼疯的一份子,人物所( suǒ)在的空间,是压抑和控诉( sù)来回反转的剧场。事实上( shàng),没有一个小孩可以用伯( bó)格曼的口吻和妈妈讲话( huà)(只要她不是个坏人),还觉( jué)得这是自己的戏剧高光( guāng)。
举伯格曼的例子是为了( le)说明,很多自私主义电影( yǐng),其实没有解决问题的思( sī)路,相比起关心别人,他们( men)更喜欢制造矛盾。但是,解( jiě)决问题,恰恰是母系社会( huì)的习惯。《好东西》里的矛盾( dùn)设置不一定都高明,可它( tā)们从不让人绝望,这就像( xiàng)你和妈妈吵架,妈妈吵完( wán)还是给你做饭。而在这种( zhǒng)环境里,即使人变成了最( zuì)愚蠢的样子:两个女权男( nán),一个拒绝感恩的小孩,也( yě)都不至于被自己的话毒( dú)死,这就是对你生命的珍( zhēn)惜。

因此,尽管这不是一部( bù)完美的作品,但她是我们( men)最亲切的朋友。电影的问( wèn)题很明显,她想表达的东( dōng)西太满,而且,前半部分在( zài)语言上的平衡,恰恰在后( hòu)半部分被打破。或许是邵( shào)艺辉、以及大部分观众,我( wǒ)们不被允许的表达有太( tài)多——其实它们都是最基础( chǔ)的当代情绪——所以她需要( yào)把每个场景串联成说它( tā)们的契机,“总要有人跟你( nǐ)说对不起”、“我会等你们建( jiàn)立自己的游戏”,等等等等( děng),一直到茉莉和铁梅关于( yú)悲观与乐观的论述。文案( àn)成为了场景的核心,而非( fēi)那些持续的、发散的交谈( tán)。而且,文案抵消了一些更( gèng)真挚的反应,一些行为上( shàng)的保护,为什么朋友相互( hù)安慰,不再是通过替你做( zuò)些什么,帮你打扫房间,带( dài)你去逛超市,或者一起写( xiě)一篇回击的文章,而只是( shì)通过对你讲一番好话?这( zhè)种事情可以发生在微信( xìn)和小红书上,但它不应该( gāi)发生在面对面时。
但我可( kě)以原谅这些问题,至少对( duì)大众而言,背小红书式的( de)进步语录不会有害,反而( ér),看当下大部分的市场电( diàn)影确实有害。而语录变得( dé)进步,也代表主流电影开( kāi)始联合更多媒介,它在连( lián)接自媒体,它在连接新兴( xīng)的观念,它终于发现了小( xiǎo)演员可以不化妆,这本是( shì)电影该做、却正落后于时( shí)代的地方。或许,可以从王( wáng)铁梅的记者身份,再说到( dào)王茉莉的那篇好作文《我( wǒ)不再幻想》。就像一直有很( hěn)多小学生诗歌被广泛传( chuán)播,比如姜二嫚的《灯》和《光( guāng)》,陈科全的《眼泪》,韩国小朋( péng)友文玄植的《密码》,等等,这( zhè)些作品简洁朴素、口无遮( zhē)拦,对于网友们,传阅它们( men)就像回想一个更天真的( de)自己。有人会说,“很羡慕小( xiǎo)朋友未受语法修正的样( yàng)子”,而王茉莉的《我不再幻( huàn)想》,以及她的诸多金句,或( huò)许也可以这么被理解。然( rán)而,再联想到王铁梅的工( gōng)作内容,她在工作时对性( xìng)别议题的自知,和她对王( wáng)茉莉持续的鼓励,那句又( yòu)卡通又进步的“正直勇敢( gǎn)有阅读量”,“你可以打人,但( dàn)不可以撒谎”,我们会意识( shí)到,王茉莉的语录也是教( jiào)育的结果。教育或轻松或( huò)紧迫,贯彻于任何可行的( de)情况,写在黑板上的“举报( bào)”,几个镜头千钧一发,是最( zuì)正面的公民培育和师德( dé)培训;那个改罩王茉莉的( de)太原小老乡,他则表演了( le)传统教育的有趣之处。

无( wú)处不在的性别教育,有时( shí)候是一堆生硬的词语,显( xiǎn)得很好笑,甚至还无法落( luò)实,比如知道自己在做什( shén)么的恋爱脑小叶,她问铁( tiě)梅:“我是不是给女人丢脸( liǎn)了?”但这就像当下的现状( zhuàng),我们正在被渗透,也正在( zài)寻找运用的方式。很多我( wǒ)们平时在互联网上寻找( zhǎo)、并且加以传播的知识,终( zhōng)于在《好东西》里,成为了维( wéi)持社群的养料。因此本片( piàn)的语言习惯,和幼稚的教( jiào)育现状密不可分,但即使( shǐ)说得再尴尬,也要保持正( zhèng)面说出来的决心。